文/郭 亮
奔涌不息的湘江水,自广西兴安灵渠的崇山峻岭间淌出,一路逶迤北行,下永州,过衡阳,刚入株洲地界不久,便被一座名为狮子岭的山脉挡住,水势为之一顿,并绕着山势蜿蜒出一个不小的洄水湾,湾内多滩涂,旧时遍布香蒲与芦苇,“蒲湾”这个极富中国古典文化气息的地名就这样成为狮子岭下这一方水土的专属名称,直到一位大儒的短暂停留。
南宋乾道二年(1166年),大儒朱熹与岳麓书院山长张栻南游衡岳,途经蒲湾,见此地街市繁华,游人如织,乃舍舟等岸,流连一夜,又应当地富绅之邀,结亭讲学,后人纪其事,乃改“蒲湾”为朱亭,意为朱熹曾在此结亭讲学,并一直延续至今。
(资料图片)
我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来到朱亭的,车停在狮子岭脚下,临水边那幢古色古香的八角凉亭赫然在目,匾额名“一苇亭”,传说当年朱熹便在此讲学,并有讲堂数间以容纳四里八乡前来请益的学子们,当然,现在讲堂已经不见踪影,凉亭亦是去年重建的,800多年的时光水一般流走,抹去太多曾有的痕迹,但总有些东西,比流逝的时光更为坚韧,顽强地矗立在这方水土,无声诉说着远比800多年的时光更为久远的故事,比如说那株1800多年树龄的古樟树,或者说深埋在湾岭遗址下的那些陶器碎片……
壹
朱亭古街南头约两公里处,平整的地面绿草茵茵,偶见瓦砾砖渣,背江的一侧鼓起一个小山包,未被植被覆盖的部分露出黄褐色的山体,这里是株洲市文物保护单位湾岭遗址所在。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陆续在此出土包括夹砂灰陶、泥质灰陶在内的多件陶器碎片,可辨器形有豆、擂钵、鼎足等,考古研究表明,早在商周之前,这里便有了人类活动的踪迹。
夏日的风从江那面吹来,湿热、微腥,午后的日头依然毒辣,隐匿在丛林间的鸣蝉不知疲倦地呱噪不休,似乎能带你穿透历史的迷雾,回望在未有文字记载的远古时期,居于这片土地的先民的日常起居——那时应该没有这么热,河水流经的地方土壤肥沃,适宜耕种,狮子岭上应该还有比现今多得多的各种兽类出没,先民们聚族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稼穑有得或者渔猎有获的时候,部落往往会有盛大的欢宴,篝火燃起,人们绕着火堆狂舞欢歌,空气里弥漫着诱人的酒香和肉香,踉跄的脚步不留神就将一旁的炊(食)具打翻在地,破损的碎片长埋地底,直到多年后才重见天日……
当然,以上场景只是我个人脑洞大开的臆想,并不一定真实存在过,尽管这里是有据可查的朱亭地区最早的有人类活动的遗址,文明之光亦肇始于此,且已升格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但朱亭本地人好像对这些并不太感兴趣,他们津津乐道的除了朱夫子讲学的故事之外,更乐于跟外来人提起拴马樟的传说——相传东汉末年,三国纷争,刘备袭取荆州后,张飞率部溯湘江而上,泊朱亭,牵马登岸,战马即系于岸边樟树之上,丈八蛇矛也依于树。随后,张飞入祖师殿参拜达摩祖师,长久未出,忽然其马长鸣不止,咆哮欲飞。张飞闻声而返,非常惊异,便解缰登鞍,战马一跃而起,驮着张飞泅江而去,刚抵彼岸,吴兵已追入朱亭古镇。后人因有此段掌故,故予古樟“拴马樟”“依矛樟”之说。
如今,这古樟仍矗立在祖师殿下方的坡地上,枝繁叶茂,龙蟠虬结,一望即知其年岁久远,也不知是否还记得当年鼓角铮鸣的往事。只是,我却从这传说里寻到一个不小的Bug(问题、漏洞):祖师殿供奉的禅宗祖师达摩是南北朝时人,去张飞生活的三国时期还有200余年,又如何能逆转时光回到三国塑成金身供张飞参拜?
我将这疑惑憋在心中,努力忍住不说出来,只因不忍拂逆一旁主动介绍的本地朋友的好意。中国人多有浓郁的桑梓情怀,对养育自己的家乡往往抱有素朴而热烈的情感,介绍时多有溢美也是人之常情,并非多大的罪过,且从历史常识出发,参拜达摩虽是无稽之谈,系马古樟却绝不是空穴来风。史载,建安二十年(215年),孙吴集团与刘备的蜀汉政权通过谈判达成协议,以湘水为界,中分南荆州,以东为孙吴地界,西则为蜀汉地盘,作为蜀汉大将,张飞渡江侦测敌情也并非全无可能之事。
我不语,古樟亦不语,只静静矗立在一侧,上方是祖师殿,下方是露出屋瓦的民居,更远处是浩荡的江面以及江对岸隐约在绿意葱茏里的屋舍人家,同行的朋友绕着古樟树拍照,一片唧唧喳喳的闹腾。因应飞马泅江的传说,树下并有石马一匹,游人往来,多喜抚其臀部,开些类似“拍马屁”之类无伤大雅的玩笑,我们亦未能免俗,在摄影师的调摆下嘻嘻哈哈地挨个儿伸手往马屁股拍去,江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可是想起若干年前飞马泅江的旧事,对我们这些远道来访的客人表示欢迎呢?
贰
水者,财也。在中国人的文化认知中,水无常势,恰与财富的悄然流转不谋而合,再加古人往往逐水而居,沿水建村,由村建镇,由镇建城,人口汇集往来之地,必也是商贸发达的财源之处,故中国人常常下意识地将水与财运联系在一起。
从这个角度而言,朱亭有着天然的优势,蜿蜒而过的湘江自不必说,自40多公里外的湘潭、宁乡交界处的凤凰山西奔而来的朱亭港亦在狮子岭下汇入湘江,更莫提辖境内数之不尽的港渠沟汊,毛细血管一般将165平方公里的土地串在一起。在现代路网交通四通八达之前,水运通航是大宗商贸往来的重要途径,繁忙的航运线路上,南来北往的货物往来不息,沿航线而建的码头也造就无数的商埠传奇,朱亭亦得益如此。据地方志载,早在唐宋时期,朱亭(当时尚称蒲湾)便已形成一定规模的集镇,至明清而繁盛,有所谓“三街九码头七十二家房客(客栈)”之说,清人褚廷璋有《朱亭》诗,曰“一簇人烟密,沿缘杜若洲。市门低有树,山屋迥成楼。网影斜阳漏,帆痕宿雨收。最宜春水活,槛外狎凫鸥”,街市繁华,于斯可见一斑。
漫步朱亭古镇,老街仍在,一色青石板地面,青砖、木板结构并多有飞檐翘角的老房子分列两侧,挤挤挨挨的,能想象到当年“市门低有树,山屋迥成楼”的繁盛景象,如今多少有些落寞,溽暑午后,阳光毒辣,除了我们这些外来的游客,街市鲜见行人,不多会儿,就满头满脸的汗,这样静谧的老街,理应在暮春微雨的日子造访,撑一把油纸伞穿街走巷,皮鞋在青石板地面上敲出好听的哒哒声,被雨濡湿的屋瓦檐角显出水墨画一样的质感,可以直接拿来做电影布景——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上世纪90年代初,潇湘电影制片厂摄制的电影《金锁铜关》《一个女人三台戏》就曾在此拍摄外景。
行不多远,便见一阔大的石拱门跃然眼前,麻石为基,红条石为框,两边门框中部凿有拴门用的石槽,白粉糊面,上方书有“大码头”三个大字,旁边依稀可见彩色绘画,在时光淘洗下多已斑驳脱落,难辨原有神采,这里是湘江和朱亭港的交汇之处,也是朱亭古码头群中最大的一处码头——朱亭因水运便利,唐宋时即已形成一定规模的集市,用作货物中转的码头越修越多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形诸文献并有遗址可寻者如今共有九处,分别为沿湘江东岸自南向北排开的油铺湾码头(已毁)、弯码头、莫家码头、新码头(即古渡口)、肖家码头、大码头和沿朱亭港南岸自西向东依次排开的官家码头、谢家码头(已毁)、一苇亭码头——系民国初年,由时任湖南省参议员的何宝璜为首的何氏家族集资公建。
穿过石拱门,便可见麻石铺就的码头,数十级台阶沿河岸向下,直通水底,在不少上了年岁的朱亭人的回忆里,还留有昔日码头上的繁华印记:攸县、茶陵的铁锅,凤凰山区的柴炭、粮食,都用木船运到朱亭中转,然后南运衡阳,北运长沙和武汉,而大地方进来的印花布、洋火、洋钉、钟表、煤油等,又在这中转。每逢赶集,船只绵延几公里路,从晨曦到日暮,码头上人海如潮……
如今的江面宽广而宁静,一泓碧水在夏日午后的阳光映射下泛出点点碎金,却再无当年樯橹林立的繁忙景象,现代路网交通的四通八达让曾经繁忙的码头消停了不少,但以水运而兴的朱亭古镇却并未因此沉寂,京广铁路南北穿行,京港澳高速、S211省道、网(岭)朱(亭)公路等路网纵横交错,人和物依然不知疲倦地通过这里交流往来,只不过换了一种通行模式。
叁
“立修齐志,存忠孝心。”
一幢飞檐翘角的牌楼式建筑,额题“朱子祠”三字,这副出自《朱子家训》的对联便分列两侧,沿牌楼两侧延伸而去的围墙围住的却并非祠堂,而是朱亭小学的校区。
到得朱亭,难免会想找找朱熹留下的印迹,从地方志和当地老人口中得知,朱亭与朱熹相关的印迹不少,不过大多已经被毁,只剩遗迹:前文所述一韦亭,系朱熹当年结亭讲学之所,并有讲堂数间,悉已被毁,亭子系去年重建;朱张桥,址在朱张结亭讲学处上游数十米的小港上,原为便利左近居民出行的简易木桥,后改建为三墩四孔石梁桥,取名朱张桥,以纪朱张讲学事,1958年修建水闸时被毁,如今是青石板铺就的硬化路面;主一书院,址在朱亭古街北头约一公里的龙潭湾山头上,系朱熹弟子钟震(字主一)为纪念乃师朱熹讲学所建,后年久失修,逐步毁坏,元至元三十一年(1294年),钟氏后人钟梦鲤牵头募银数万两,修复并扩建,后毁于战乱,至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湘潭县丞刘友皋募银数万两,在原主一书院旧址建龙潭书院,晚清重臣左宗棠亲题匾额,民国年间改为湘潭县第三高等小学,新中国成立后与朱亭的敬谊小学、树才小学合并为湘潭县立三二完小,1958年,学校迁往他址,书院逐渐荒废,如今只是一片荒地……
当然,还有朱子祠,地方志载,清嘉庆三十年(1815年),为因应朱熹结亭讲学之事,湘潭县丞李日英在朱亭倡建朱子祠以祭祀朱熹,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县丞方其正在朱子祠前倡建紫阳阁,并于阁内开设讲堂,讲授程朱理学, 1936年因修建粤汉铁路被拆除,此后未再恢复。
如今的朱子祠,只剩一个徒具其表的门楼式建筑,并成为朱亭小学围墙的一部分来使用。穿过门洞,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乡镇小学校区,暑假期间,学生不上课,多少显得有些冷清,跟其他学校类似,四周墙面也绘制了劝学、励志之类的宣教内容,并有石制朱熹坐像一尊,背后所刻是朱夫子那首著名的《春日》诗,“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寓理趣于风光景物之中,以春风喻圣人之道,放在有教无类的校园之内,也是劝学之一种。
去朱熹在此讲学已经过去800多年,除了“朱亭”这个保留至今的地名,更多的与朱熹讲学相关的历史遗迹都消散在时间的长河里,眼下我们看到的包括朱子祠、一苇亭等在内的都是这两年官民良性互动下重建的,一直陪着我们游览的陈和平老先生即是重要推动者之一。
陈和平是岳阳人,幼时随父母工作调动来到朱亭,青少年时期都在朱亭这方山水间度过,直到外出参加工作。2016年,即将从株洲市纪委监察局调研员岗位退休的陈和平,响应市委组织部“选派退出领导岗位的干部到村(社区)担任党组织书记或第一书记”号召,重回离别多年的“故土”,担任朱亭镇蒲湾村党总支书记(现为朱亭镇古镇社区党总支第一书记),工作之余,脚步踏遍朱亭的山山水水,访问耆老,查找资料,有关古镇的历史沿革、风土人文等相关信息攒了满满一肚子。在此前组织的座谈会上,陈和平代表朱亭镇官方介绍朱亭相关情况,总结出七句话:源于夏商(指湾岭遗址),起于两汉、三国(张飞与“栓马樟”的传说),发于唐宋(形成有规模集镇),盛于明清(集镇规模进一步扩大,“三街九码头七十二家房客”的格局形成),毁于日寇侵略(1944年5月,侵华日军在朱亭古镇一带放火,致老街180多栋房屋被毁,700多人无家可归,集镇繁华,毁去大半),壮于林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朱亭人在古街背后的长岭林场人工造林数十万亩,惊动联合国粮农组织,先后有41个国家和地区的代表前来参观、学习,被称为“人工林海之乡”),兴于今朝。
当然,这个“兴于今朝“并非因应当下的美好期许,而是有着实实在在的业绩可以佐证。与这个著名的七句话相类,陈和平还有一段典型的“三无一破”论也广为人所知,“三无“指的是朱亭古镇“朱亭无亭,朱子无祠,紫阳(朱熹号紫阳)无阁”,“一破”则指古镇街道破败,是针对朱亭古镇人文旅游方面的短板而发的“吐槽”,时在2021年,彼时陈和平被朱亭镇党委政府聘为朱亭镇党建和经济社会发展顾问,在花了半年多时间走访调研后得出的。但陈和平并没有被这样的现状吓倒,这两年,他和他的伙伴们不断奔走,“三无一破”的窘境也在逐渐改观,朱熹结亭讲学的一苇亭复修了,朱子祠虽不能回复往日祭祀朱熹的功用,作为学校围墙的一部分,日日有师生穿行其下,朱子在天之灵,想必也会欣慰;紫阳阁的重建亦在规划之中,想必不久即能重现世人面前;街道破损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一色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古色古香,尤重要的是,那些临河的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也在政府的统一规划下重新绽放生机——2022年8月10日,朱亭镇人民政府与湖南省五号山谷文化旅游集团有限公司签订项目合作协议,朱亭古镇民宿项目正式启动,该项目将对范围内的老旧民居重新规划,打造包含江景民宿、商铺、泳池、生态停车场及相关配套措施的古镇民宿度假区。
我们到的当日,度假区已经初现雏形,河岸边的平地上,透亮青绿的无边泳池延伸开去,与浩渺开阔的江水融为一体,身后那两幢吊顶极高的木制建筑是餐厅,更远一些的还被野草覆盖的地面上,挖土机正轰鸣着作业,应该是配套的停车场,看情形也到了收尾阶段……隔着不宽的朱亭港,对岸的民宿已有部分对外营业,一票难求,早早预定完毕,住客深锁门窗,自不便入内窥探,倒是临近太阳落山时刻,见民宿区的街道上有明显跟到访的我们不是一拨儿的三三两两的旅人游走,步伐轻松而随意。
同样的一水之隔,餐厅这边,长条方桌,西式分餐制,红男绿女,觥筹交错,现代而洋派;民宿那边,红砖碧瓦,马头墙高耸,偶见有着汉服的女子轻盈而过,古老而传统……二者仿佛隔着几十上百年的深邃时光,出现在同一帧画面之中,却并无违和之感,此刻夕阳已沉,晚霞满天,映得水面一片喜庆的红,有风从江面吹来,暑热暂消,一旁的侍者拉起欢快的小提琴曲,朱亭这片古老的土地“兴于今朝”的论断从未如此清晰而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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